文◎李彥謀

「如果將來有人要你去見紐約黑幫的老大,那個人就是叛徒」,在教父電影中,即將交棒給兒子麥可(艾爾帕西諾)的年邁黑手黨教父(馬龍白蘭度),這麼告訴他的兒子。

幾年後,果真有人建議艾爾帕西諾與紐約黑幫老大見面,而這個人,就是長年跟隨艾爾帕西諾的保鑣。

一九六0 年代,美國參議員麥卡錫,在美國掀起一陣肅殺氣氛,祇要被麥氏黨羽指控為共黨分子,幾乎中箭落馬,在政壇上被淹沒。

即便是美國,即使是號稱自由的國度,在民主的時代,都還有恐怖的統治與對付異己的類似手法,讓後人在回顧這段歷史時,感到似曾相似。

「我已經決定放棄辯護,這是一場不能公開與未審先判的叛亂,我已經感覺到民主運動的種子,即將在這個審判中被拔除。」美麗島事件的總指揮施明德,隔著景美軍法看守所的鐵窗,告訴他的辯護律師尤清。

乍聽即將被以刑法唯一死刑起訴的施明德要放棄辯護,幾乎等於是要放棄生命,這讓在監獄外頭奔走,呼籲公開審判的律師團非常震驚,施明德的辯護律師尤清,趕緊告訴施明德,「不會的,千萬不要放棄辯護的機會,當局已經答應要讓審判公開。」

殊不知,施明德這番告白,其實祇是煙幕彈,他要測試他的「放棄辯護」,是不是會立即經由情治系統,傳達到蔣經國;再者,他要讓他的「放棄辯護」,鬆懈情治單位的戒心,因為,準備要在法庭上發表「台灣前途論」的施明德,絕對不希望他的「政治遺囑」,就此無疾而終。

美麗島的辯護律師,大部分是由一群年輕世代所組成。在當年恐怖統治下,幾乎很少人有勇氣為八位軍法大審的「江洋大盜」辯護,他們卻願意站出來,的確是讓人側目。

但是,施明德懷疑,「他們前途正好,敢來淌這趟渾水,如果他們不怕,有可能是與國民黨的關係密切;如果會怕,那麼他們又將如何站上法庭,又如何為被告辯護?」

考證當年為期十天的軍法大審,施明德幾乎就是自己的辯護律師。目前在國內具有名氣的律師陳長文,當時也坐在旁聽席。審判後的某一天,陳長文約尤清聚餐,他告訴尤清,「施明德談台灣前途那一段,包含著堅實的國際法基礎,他的法理深度,已達到大學教授的水準」。

一九九二年施明德進入立法院,第一個會期便遇上陳水扁與謝長廷兩人相爭黨團「幹事長」,當時的施明德早已聽聞有關扁、長二人的負面「謠言」,「但是基於民進黨的發展,我選擇包容,他們還很年輕,我不想去傷害他們。」

面對威權統治,很多人選擇明哲保身,很多人相信識時務者為俊傑,「王幸男會下跪求情,都是基於人性,加上情治單位威逼刑求,這是不得不然。」有人寧可從商棄政,有人擔任統治集團的馬前卒、報信者,這些都不足為奇,「他們成為民進黨的中堅骨幹,我也曾經很期待他們有一番作為。」

一九九七年從事美麗島口述歷史的施明德,開始蒐羅相關資料,原稿、手札、密件、檔案等,總計有四千多件,這些都放在施明德的新台灣人基金會。二00三年,扁政府要公展美麗島史料,向施明德借了一千多件檔案,後來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展出時,當事人之一的施明德,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施明德走入展覽會場,發現他借給扁政府美麗島史料小組的檔案,卻展出不到幾件。此外,最醒目的,就是當時副總統呂秀蓮的「自白」。這個自白,寫著呂秀蓮如何懺悔、如何向情治單位告解自己認知錯誤,然而旁邊卻沒有任何輔助資料,這樣的情景,震撼了施明德。

不論是前東歐共產國家解體、還是第三世界國家獨裁統治被推翻,其所做的轉型正義的一部分,就是公開不真實的自白書,並在其周圍配上當時情治機關專門用來對付民主人士的刑具、及描述刑求方式與過程。但是在公展呂秀蓮的自白書上,卻沒有如此的嚴謹。

或許,「童子軍事件」,讓扁感到朝中有人在監視著他,而且呂秀蓮又不甘寂寞,上任後就希望能從扁的手上獲得一些權力,也不斷爭取繼續擔任扁連任時的副手,這些不堪之擾,會不會是扁以公展呂秀蓮自白的方式嚇阻她,也確實有存在的可能性。

二000年的政黨輪替,是真的、還是祇換一批人掌權?陳水扁上台後,馬不停蹄拜訪國民黨黨國大老,郝柏村、許歷農等人,或許是扁基於其擔任立委時咄咄逼人的問政,但是聘請王昇這位前軍系特務首腦,擔任有給職國策顧問,就曾經讓綠營人士完全傻眼。

二00五年施明德的女兒在台大醫院開刀,陳水扁前去探視,離去時,施明德與當時台大醫院院長林芳郁陪同,施明德對阿扁說,「轉型正義要趕緊做了」,扁說:「那你來幫忙」,施說:「這我非常願意」。然而,一直到扁下台,轉型正義的工作不但沒有下文,施明德也未再接到來自扁的任何消息。

今年二月二十六日,謝長廷被前調查局幹員謝育男指稱,於一九八0年收過調查局二十萬元。換句話說,謝長廷曾經是調查局線民這樣的指控,至此又有了比較清楚的輪廓,這讓當時美麗島政團的許多成員,對於反對運動陣營早就被臥底滲透,心裡更加有底了。

回溯美麗島事件至今三十年,反對運動歷經過太多風波,當時八位軍法大審被告,在獲得平反之後,都曾經掌握過民進黨的大權。如果說這些辯護律師不曾尊重民主運動的前輩,似乎也不完全如此。除了黃信介已亡、林弘宣不參與黨務、姚嘉文、呂秀蓮、陳菊也都在扁時代占有一席之地。

然而,包括許信良、施明德、林義雄與張俊宏四位前後任黨主席,最後卻都選擇退黨,可見民進黨對待大老的方式,的確與眾不同。事實上,這四位其實是美麗島政團的文武將帥,許信良有戰略、施明德有霸氣、林義雄有理想、張俊宏有理論,但是在民進黨越往體制深入後,愈發沒有立足之地。

他們不願意留在民進黨、還是民進黨不願意留他們?他們是真正的黨外、沒有被黨國威權體制滲透過的純潔之士嗎?他們不見容於民進黨,是因為被國民黨的民進黨所排除的嗎?

一九七九年九月八日,美麗島雜誌社於台北中泰賓館舉辦創刊酒會,當時的極右派組織「疾風」雜誌成員,如李勝峰、陳儀深等人,率眾在中泰賓館門口示威,辱罵並攻擊前來與會的黨外人士。後來,陳儀深在扁政府時代,卻擔任美麗島史料小組召集人,的確是歷史的諷刺。

如果追溯更久遠的「二二八事件」,當時的張七郎、林茂生等人,他們很可能是反抗陳儀政府的英勇軍,而不是被莫名奇妙抓走的地方士紳而已。他們的犧牲,可能是台灣的英靈;但是,「在所謂台灣史專家李筱峰的調查之下,他們卻都成了冤魂,這對其後代是一種屈辱」,施明德說。

「台灣人在二二八之後,被稱為有台灣心的專家,形容成是受害者乞求同情,成了無脊椎動物。」施明德說他不是個爆料者,但是誰是臥底、誰是特務,也不會無的放矢。執政八年,「轉型正義就是做不到」,這與其他從集權到民主化的國家,真的是天壤之別。

陳水扁日前表示,美麗島始料還有未解密者,這要等時間到了,由馬英九總統解密。「馬英九有義務恢復國家正義,並且不以此作為打擊政敵的工具」,「美麗島的律師團認為我誣陷他們,我願意打官司,由法院徵調相關資料。」施明德說,「這不是毀滅,祇是真相的追求」,「他們八年不做,我來做」。

三十年前,在施明德的「政治遺囑」中,曾經談到反對運動走上選舉掛帥,等同走上衰亡的道路,一窩風地透過選舉,就可能讓黨與同志變得道貌岸然,並且難以抗拒利益的誘惑,對於曾經立下的奮鬥目標,都將拋諸腦後。現在看來,確實被施明德預言了許多。

曾經走過「特務就在你身邊」年代的人,對於情治機關無孔不入的滲透,無所不用其極挖掘隱私與機密,爭先恐後的討好執政當局,都是歷史荒謬的一幕。施明德希望真相有被揭露的一天,也是許多對渴求歷史真相者的期待,但是這個願望能不能達成,卻變得不能夠被保證,這正是台灣最特殊的政治情境。

而曾經位高權重的民進黨高層們被「合理懷疑」是特務,這在真相未公開之前,還不能一概而論,祇是在他們對於政治還有企圖心之時,要他們真誠地對曾經透漏反對運動的情資做懺悔,恐有困難,這也是一般人求生的本能反應,與被刑求逼供寫下自白異曲同工。

祇是,台灣需不需要轉型正義?還是政黨輪替就代表某種形式上的轉型正義?也許真的見仁見智。在台灣走向多元化的過程中,也會有像施明德這樣的堅持主義者,做著他認為應該堅持的事情。當然,這樣的人,是孤單而且寂寞的。

<2010.04.22刊載於新新聞周刊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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