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◎李彥謀
麥寮鄉東南隅，一片平坦的農地，大型巴士緩緩駛入田間小路，一位穿著白色泛黃內衣、深藍色長褲，捲起褲管，手拿香菸，兩臂青筋明顯，手腳布滿硬繭，頂上頭髮稀疏，齒間有些檳榔渣，操著濃重的台語口音，站在田埂間，向眾人招呼揮手。
他名叫吳春發，年過六旬，卻仍神采奕奕，一年半以前，他和一些鄉民，偶而與環團人士聚攏，齊向台塑六輕廠抗議工害；但是後來接受台塑的農業輔導，包括稻米及玉米的栽種，他拿起一束稻苗，向台塑副總經理林善志說，「你看這株的根部長得很實在，稻葉色澤翠綠，你們提供的新技術很有成效」。
台塑資深副總傅陳卿看著吳春發講得口沫橫飛，便招攏大夥合照，並比出大拇指做出「讚」的手勢，不過吳春發似有警覺地說，「我麥比啦」，他說，「現在他們（反六輕鄉民）攏講我已經靠過去台塑那邊，不反六輕了」，「若給他們看到，我在這庄頭就更難與他們鬥陣了」。
「反六輕」，至今似乎仍是麥寮與鄰近鄉鎮的主流，台塑某協理感嘆，「這攏是政治啦，不但打壞廠鄉關係，國家發展的方向也被搞得烏魯木齊（亂七八糟）」。
1994年，六輕正式進駐麥寮，之後煙囪林立，晚上自遠方望向偌大的廠區，星火點點高掛在空中，像極燈海般的壯觀；但是24小時持續不斷的排放煙霧，卻是環保團體指控六輕汙染地方的元兇之一。
如果說，把麥寮鄉改稱「台塑鄉」會如何？事實上，雲林境內確實有不少民眾直接稱麥寮為台塑鄉，台塑內部也不否認與排拒這樣的恭維，畢竟，「台塑每年回饋給縣府、麥寮及周邊鄉鎮的經費，動輒超過數十億」；台塑高層表示，「企業的社會關懷，我們絕不落人於後，但台塑不是慈善機關，並無法滿足每一位縣民的需求」。
這樣的情景經常發生：在六輕管理處的協理辦公室，一通電話打了進來，「協理啊，我是某某議員，拜託一下，我有一個姪子，從國外讀書回來，讀理工的，想要進六輕，你要照顧一下」；該位協理在電話這頭回答，「這麼優秀喔，好啊，但是進來都要通過考試，競爭很激烈，筆試要有過，然後再面試」。
不過這位協理又說，「議員啊，啊您不是常說，在我們六輕工作攏耶破病、得癌症，怎麼還要推薦你的姪子來」；「厚，協理啊，在那些抗爭場合，或者在議會，我沒有那樣講，怎麼會有選票？」
到底，六輕在縣民的眼中，是魔鬼還是天使？當然，有需要台塑的時候，它就是會下蛋的金雞母；在不需要台塑時，就是十手所指的撒旦。很多社會福利措施，台塑主動出擊，讓庫房不足的縣府一方面感激，一方面又想要台塑做更多，最好像是營養早餐、免費健檢等，都能擴及到全縣20個鄉鎮市。
2005年上任的縣長蘇治芬，「她是個絕頂聰明的政治人物」，台塑某協理如此形容，「她在六輕與環保之間的拿捏是很有策略的」，「當六輕發生意外火災時，雖然立即祭出停工或安檢等嚴厲措施，卻也是撫平縣民不安與不滿情緒的做法；當有環團或工會抗議時，她也會衡酌抗爭的目的是甚麼，進而從旁協調」。
那前任縣長張榮味呢？台塑高層表示，「張縣長為人豪爽海派，對六輕的關照確實不少」。曾經在台塑嘉義新港廠任職，不久前調升六輕的協理陳文仰笑說，雲林的民代對台塑還算「友善」，因為早期他在嘉義時，與地方人士打交道，喝酒是用「大碗公」計算的。
然而，不論前後任縣長對待六輕如何，麥寮卻不是台塑設立六輕的最佳地點，當地風大、沙多、溼氣重，同樣的施工在其他廠區可以使用15年以上，在麥寮卻不到10年就鏽蝕，必須整批換掉，增添台塑不少成本。原本，有台塑總工程師之稱的王永在，也曾為六輕設廠四處奔波，到嘉義拜會前縣長陳適庸，不過嘉義縣卻「錯失」這個機會，是福是禍，台塑與當事者應該冷暖自知。
對於近年六輕接連發生工安事件，林善志帶著記者走訪廠區時，指著鋼樑下方的大管線說，「台塑特別花了150億元，就是因應麥寮特殊的地理環境，將管架各層間距增為2米、每60米設置上下梯，方便檢測與維修」，「防蝕塗裝耐用年限可達15年；管線採用氣膠體保溫材、鋁鎂合金板外覆材，耐用壽命達15至20年，都是業界最高等級。」
只是，六輕廠區的工業設備，對一般外行人而言較為無感，地方人士認為，「台塑每年光靠六輕就賺進數千億元，即使回饋部分給鄉里，還是賺錢。」但其實，六輕來到麥寮後，曾經造成地方的榮景，土地增值、房價上漲，陳文仰說，「許多鄉民把土地賣了，賺了好幾千萬，但是幾年內就又賭光了」；「更有不少養豬戶將豬圈改為旅館出租，租金甚至比嘉義市還貴。」
台塑在麥寮鄉還提供每人每年7200元補助，原本只有24000戶人家的麥寮，現在已成長一倍，到達48000戶，與斗六市是雲林縣人口數增加的鄉鎮市。
事實上，台塑也可以不管工害問題，只要買通縣官、民代與環團掮客，問題就不會被無限上綱；但是，台塑寧可斥資精進設備，也不願花錢私下了事。傅陳卿表示，之所以凡事都要做到符合國家的環保標準，一來是讓台塑的工程師們有用武之地，在技術上不斷創新與研發，讓六輕成為國際級的工業模範區；再者，這些危機管理，訓練台塑人永遠競競業業，不會想要炒短線、走偏鋒。
因此，台塑在六輕廠特別注重監控，包括噪音、空氣品質、周界異味、天候氣象、地震監測，甚至電話監聽等，都設有立即管控與回報系統，還有「行動監控車」在廠區穿梭巡邏，一有異常狀況，立即通報並派員修復與改善。
只是，六輕與罹癌被外界認為有相當關連性，因為塑膠製品經研究後，在高溫或非正常使用後具有毒性，其製程中排放的廢氣，也可能對呼吸道產生不適。林善志則提出多項資料與數據解釋，「我們不排除有相關性，但要說都是因為六輕才導致癌症，我們不能認同」。
在六輕的管理大樓內，有一面玻璃做成的水族牆，裡面飼養多種在六輕附近活動的魚群，海水則是六輕海域的海水，林善志說，「這不是美觀用的，而是台塑在做實驗，這些魚要是養不活，就表示海水被我們汙染，但事實上並沒有」。
台塑亦曾經期待國光石化能在彰化縣大城鄉落腳，雖然六輕與國光石化會有競爭關係，但是國光石化卻在環團人士的抗爭下出走馬來西亞，林善志遺憾地說，「六輕從第一期發展到現在是四．五期，要往第五期發展很困難，主要還是環保問題」。
不只如此，諸多台塑人都有這樣的感慨，「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二者，對國人確實是兩難，但絕對可以並存，這不是對立的」，「這段過程，台塑還在學習，國人也還在學習，希望陣痛期能夠縮短，主政者不論藍綠，能替兩者找到共存之道，就是人民之福」。
<2013.05.02刊載於1365期新新聞周刊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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