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◎李彥謀
8月8日的台北圓山飯店，由旺報舉辦的兩岸服貿協議啟動論壇，包括副總統吳敦義、陸委會副主委張顯耀、海協會副會長鄭立中等高層人士與會，但是旺報創辦人蔡衍明在致詞時，卻是倡議國共簽署「兩岸和平協議」，隨後上台的鄭立中欣表肯定、張顯耀個人亦認同，但稱陸委會尊重此項建議。
從當天起至今，「和平協議」四個字每日都出現在報端上，旺報以系列方式在社論做和平協議的探索，8月11日，新黨主席郁慕明跟進呼籲國共簽定和平協議，「越快越好」，「民進黨若覺得不錯，也可以去和共產黨簽訂。」8月13日，聯合報以社論發表「何時簽訂和平協議？」翌日，中國時報社論標題是－「國共和平協議，讓兩岸有無限可能」。
和平協議使者在此時紛紛出籠，是巧合嗎？他們其中皆有相近的觀點即是，「缺少和平，就沒有互信，市場就難以打開，此為服貿協議無法儘早生效的原因之一。」換言之，服貿協議引發台灣的藍綠內鬥、顯現人民的焦慮、凸顯國家安全議題，終至連結兩岸關係究竟為何的糾葛。
倘若簽署和平協議，就沒有軍事威脅與衝突的可能，則服貿協議所帶來的心理障礙，包括中資、企業、勞工來台，以及資安、國安的疑慮，就減少泰半。畢竟沒有統戰的前提，開放只是為了兩岸民間的經濟交流與繁榮。但是，事情有這麼簡單嗎？
服貿協議，台灣開放64項服務業給中國，中國則開放80項服務業，從帳面上看，中國的慷慨真是讓台灣賺到了，國人銘感五內、跪地叩首都來不及，怎有產學界跳出來疾言反對，經濟部長張家祝說，「反對服貿協議是因為意識形態」。
這是簡單的二分法，反正「經濟問題泛政治化、政治問題泛道德化」，就能把頹勢拉到勢均力敵，不過張家祝把服貿政治化，凸顯「服貿是虛、和平協議是實」，但這不是馬政府的對中戰略，而是中國建構的對台戰略。
中國海協會會長陳德銘說，不能理解服貿協議在立法院為何引發對立；但是副會長鄭立中卻說，「可以理解服貿協議在台遲遲不能生效，這也讓下一波的貨物貿易協議商談，將變得更複雜、更艱難」；怪哉，陳、鄭二人分居海協會領導階層，竟然出現不同認知，其中大有學問。
作為一個對台工作的高層，鄭立中應該是「不能理解」才對，畢竟這是一個很不對等的協議，「64比80」，拱手多讓16項，北京未撤換談判代表已是怪事，相較中國男籃在亞錦賽敗給台灣18分的「八九慘案」，就已被罵翻天；但是北京笑臉盈盈，大談對台讓利「戰果」，心態可議。
若中國真的善待台灣，不會小到連在越南召開一般民間會議，都要強將「中華台北」改為「中國台北」；甫落幕的亞洲籃球錦標賽，中國亦笑納菲律賓以「中國．中華台北」稱呼我國。再回顧北京與他國建交時，在公報上落筆對台主權，無不字斟句酌、斤斤計較，中國談判官員常說，「中國什麼不多，就是人多與時間多」。
他們可以拉長戰線，用時間來消耗對手的戰力與耐力，可以用人海戰術輪番上陣談判，他們什麼都可以忍耐，但是攸關中國的利益，一寸都不能讓步。
中國千方百計在外交場合吃台灣的豆腐，連只能自我意淫一剎那的「名稱」、「國旗」問題，都能小題大作；與謝淑薇搭檔奪下溫網雙打冠軍的中國彭帥，都極具政治敏感度地在記者會否認台灣是國家。這是根深蒂固的中國制式反應，難道會突然吃錯藥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在服貿協議做出讓步？
服貿協議要儘早生效，秉持公平互惠原則，簽訂對等的協議即可，如同台灣與紐西蘭的FTA；然而就是因為不對等，引發國內的反彈聲浪，關鍵在於，台灣何德何能去接受中國的「讓利」？
立法院長王金平看完中經院評估報告後表示，「看不到對台灣好在哪裡」，顯示中國越是高喊讓利，其實就是不讓利，它用讓利來隱藏不讓利的行為，其實是一種瞞天過海的戰術。
香港裔的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孔誥烽曾說，「中共和你立約的目的，是為了未來和你違約，中共和你交朋友，是為了很久以後把你消滅」，「他們思考的都是二、三十年後對你的消滅，而多數人和中共的交往都是考慮一、兩年的利益。」
不論是真讓利還是假讓利，台灣不妨照單全收，但是協議內容的某些項目，對台方的影響實在太明顯，僅以運輸業而言，中國限定我方僅能在海西區，就是很明顯的不對等。配銷服務業，中國不承諾台灣「跨境服務」，台灣卻不限制中國的跨境服務；中資可在台以合夥形式設立小型機構，台灣只能以獨資而非企業方式，在福建、廣東兩省設機構，「省對省的矮化」，難道也是讓利？
如果中方也像台灣對中國一樣，都開放64項，但每項的細目及承諾，雙方的協議內容都相同，不知道中國還願不願意簽服貿協議？
若兩岸服貿協議一旦生效，台灣將創下全世界「先簽服貿協議、再簽貨品協議的首例。」根據台大經濟系主任鄭秀玲的統計，各國簽訂FTA，有的是「先簽貨品、後簽服貿」，有的是「貨品與服貿一起簽」，但從未有「先簽服務、後簽貨品」的先例。以中國談判之謹慎，都不曾「獨厚」香港與澳門等特區，難道會對台灣另眼相待？
馬政府一直讚揚中國的對台開放，比其2001年WTO入會開放承諾來得好。但是12年前中國的經濟情況，已今非昔比，相提並論意義不大。
就算真要比較，攤開中國對WTO的入會承諾與對台開放承諾，12大項目中，有七項的待遇是較差的，僅以攸關「洗腦」的教育類，中國是完全「不開放」，中方認定開放有動搖國本的疑慮；他可以對其國家開放，惟不對台灣開放，當然不是讓利。
事實上，從服貿談判伊始，中國就是有備而來，過去台灣對外經貿談判，外界少有事先不知情，前駐WTO談判代表顏慶章曾說，「FTA談判，沒有一個國家當機密。」因此，學界合理懷疑，若非中國施加壓力，馬政府如何能包得密不透風，亦不排除是中共的策略，因為當「黑箱作業」的服貿端上檯面，注重「民主程序」的台灣社會鐵定跳腳。
中國要的就是讓台灣跳腳，然後在野黨必定在國會杯葛，藍綠陷入混戰，此從ECFA、陸生來台修法、兩岸互設辦事處到服貿協議，劇情幾乎一模一樣，因為劇本都是中國寫的。
服貿在二次臨時會被卡住，中國即有涉台人士先出面警告，全國台灣研究會執行副會長周志懷說，「服貿無法過關，後坐力會很可觀」、「經濟協議都能搞成這樣，後續談判要如何進行」，亦有學者跟進恫嚇，「北京不會坐視協議內容延宕甚至被修改，若服貿增添變數，將全盤檢討讓利政策。」不僅腳本雷同，連講話邏輯也如出一轍。
協議內容能不能更改？以美、韓談判FTA為例，先經十個月的艱辛談判，2007年達成協議，正式生效是2012年；兩岸服貿協議是6月21日簽訂，還不到百日，鄭立中已經不耐煩，到底他是不懂國際案例，還是故意演戲？鄭非泛泛之輩，他的急切感，甚至把貨品協議扯進來，所為何事？
依馬政府的說法，服貿加上貨品協議，ECFA才算大功告成，只是美韓FTA都耗了5年，要讓不對等的服貿協議三個月搞定，是強人所難。但鄭立中越是這麼說，只是一種欺敵的心理戰術，用來激怒台灣人，讓我方認為中國欺人太甚，還要軟土深掘。
果然，產官學界的憤怒溢於言表、挺身而出疾言力阻服貿協議，但是即使被馬政府貼上泛綠標籤的台大教授林向愷、鄭秀玲，或是吳榮杰、蔡志宏、中央大學教授邱俊榮等人，都不反對自由開放與兩岸服貿協議，他們擔憂一份缺少國家安全、資安管理與永續安全的協議，應該要「重啟談判」。
要求重啟談判已在網路連署，包括中研院院士廖運範等多位學者，都加入行列。台大法律系教授姜皇池在立法院公聽會說，「不只國際法委員會已指出，國家簽署條約若對特定條款有疑問，雙邊得再進行談判」，實例上也很常見，「台、美雙方就曾因為著作權保護與司法協定，以附帶條件方式立法通過。」但是張家祝則認為，重啟談判將影響未來與他國談判時的信任度。
事實上，中國的最高指導戰略就是統戰台灣，和平協議則是緊箍咒，至於ECFA、服貿、貨品等協議，都只是戰術的一環，台灣在野人士擔心過度開放是向中國傾斜，導致中資大舉侵台；但是在中共的戰略下，近年刻意限制中資入台，並非不給馬政府利多，而是勸說「有更大的甜頭在後面」。
ECFA簽署至今三年，中資來台竟然屈指可數，馬英九常以此為說詞，表示根本沒有危及台灣產業。兩岸協議監督聯盟召集人賴中強說，這是中國要求有意登台的中資緩一緩，等服貿與貨品協議簽訂後再登台。
台聯立委許忠信多次示警，「ECFA有十年的過渡期。」基此，服貿及貨品協議即使簽訂與生效，中資恐仍不會大舉入台，他們會等到2020年的過渡期終止才會正式搶進台灣，屆時沒有「持股上限」，正是北京所說的甜頭。
被稱為馬政府服貿協議救火員的政大經濟系教授林祖嘉卻認為，陸資來台主要是賺取利潤，服貿協議第四條規定，台灣不提供中國「最惠國待遇」及「國民待遇」，因此中資來台的主控權仍在台灣；第八條規定，若造成某一方的負面影響，可要求緊急磋商，尋求解決方案；第6條及18條，規範強化協議執行效率及連繫機制，是防制中國「潛規則」問題。
只是，這有否涉及違反WTO精神及ECFA架構，是個爭論的伏筆；而且條文中多為「補救」措施，不是預防性；鄭秀玲直言，「服貿協議已跨越了國家安全的紅線，絕大多數國家都不會讓出這條紅線，但台灣卻讓中國踩進來」。
事實上，服貿協議的重點，不是中國對台開放的項目，那多是看得到吃不到，反而是台灣對中國開放的項目與規定。相關人士認為，中國即使再等七年，讓服貿協議生效也不會太遲，如果台灣不將服貿重新談妥，以後就沒機會了。
但是馬政府很急，以為「64比80」是千載難逢，趕快生效以免中國反悔；結果，馬政府落入被國人批判凡事唱和中共，扣上紅色大帽，綠營則因為反服貿被簡化為反中，雙方得不到多數支持，僵持於恐怖平衡。反倒是中國成了「苦主」，一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模樣，實際上，他卻是站在最有利的位置以逸待勞。
台灣內部爭議越大，人民對藍綠政黨的離心力越強，對中國越有利，因此挑起藍綠矛盾、猜忌與攻伐是最佳策略，鄭立中等人「服貿不過，貨品遭殃」的言論，是有意為藍綠內鬥加碼，從開放陸海空運輸與資訊業等攸關國家安全項目，並非中共隨興所至，其堅持要放入這些行業，正是要台灣正視國安問題。
然則國安沒有正確答案，會因意識形態而有不同認知，容易淪為各說各話。對北京而言，一旦簽署和平協議，台灣人民對中共犯台的國安疑慮就能消弭於無形。
因此，和平協議不是中國的未來式或中程目標，而是現在式與短程目的，只是馬英九公開承諾「先經後政」，換言之，在經貿等協議未完成前，不會跳到政治進程，統派與中共對此也很感冒。
馬英九對政治協商沒興趣嗎，恐不盡然。他對服貿協議的猴急，除了交差了事，亦有簽署和平協議的「起心動念」，在野黨對服貿的汲汲以為不可，恐已掉入中共設定的陷阱，與藍軍在服貿打口水戰。
中國骨子裡則是要和平協議，看著兩黨互鬥，又是理解、又是不解，大玩敵戰的兩手策略，他們正坐等台灣內爭後的疲乏，開始端出和平協議的糖衣，屆時台灣有能力拒絕吞下毒藥嗎？
<2013.08.29刊載於1382期新新聞周刊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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