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◎李彥謀、李宜芸
「中立化」，是台灣未來的出路、甚至是主權的解決方式？或許，曾經有學者這樣思考過，不過卻少有面世的論述見諸文字；如果由一位參與政治甚深、對兩岸與國際關係都相當熟稔，而且已退休的資深人士所提出，朝野及黎民應可以探討此議的可行性。
八月十八日，曾經擔任民進黨主席的張俊宏，將他退休後近幾年對台灣問題的思考，出版「和平—中立的台灣」一書，記者會冠蓋雲集，涵蓋藍綠兩黨人士與媒體人，包括前民進黨主席許信良、前國安會秘書長康寧祥、前司法院副院長城仲模、前考試院長姚嘉文、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，以及趙少康、李濤等人。
︽新新聞周刊︾於八月十七日專訪張俊宏，從出書原由、台灣中立化、國際反應到他觀察馬英九、蔡英文、宋楚瑜等可能競選總統者，在兩岸及台灣問題的處理與態度，做深入訪談。以下為主要訪談內容，︽新新聞︾提問簡稱「問」，張俊宏回答簡稱「答」。
問：馬英九、蔡英文與宋楚瑜三位黨主席，對兩岸與台灣未來的主張，似乎都還無法獲得多數民眾以及可被國際接受的方案，你認為主要的癥結在哪？
答：馬英九對此表達的次數與意見最多，但他是延續舊有兩蔣時代的台灣主權模糊化方式，現在若繼續採取愚民政治，祇會增加台灣的亂局，他把話說得這麼滿，要轉變很困難。
馬英九的模糊狀態是為了維持現狀，雖然七五％人民要維持現狀，但用模糊的主權來維持現狀，其實就是現狀的模糊化、現狀的不定化。
蔡英文對這個問題其實很在行、算是國內最具權威者，一九九九年李登輝的「兩國論」就是指派蔡英文去研究，她曾委託英國九位國際政治專家撰文分析台灣是否為主權國家，其中有六位指出台灣並非主權國家，在國際法上站不住腳，中華民國沒有地位。
蔡英文的十年政綱兩岸篇一直難產，讓外界認為她刻意營造模糊，她雖然沒有跟著馬英九的說法，但她少有對抗、或者不敢批判。我認為她要參選總統，必須要有明確的表態，不能學國民黨保持模糊。
我倒認為宋楚瑜在兩岸的空間最大，他現在最不被看好，所以應該最無所畏懼與顧忌，最有條件講實話；若能誠實面對兩岸問題，他的主張被各方接受的可能性很高，勝選機會也會與現在不一樣。
問：你在書中關於台灣主權困境有詳實的觀察，對於國民黨現階段標舉「不統、不獨、不武」來應對兩岸關係，你的看法如何？
答：馬英九對主權前後有幾種說法，最早是說兩岸問題可以經營，不可解決，這是為了維持現狀；現在則是說不統、不獨、不武，甚至他說主權互不承認，治權互不否認。最近在「兩蔣總統日記」發表後，郝柏村說兩岸關係是具有「國際因素的內政關係」，但是郝是軍人，可以不內行，馬英九卻為他背書了，這是要負歷史責任。而主權互不承認，對中共絲毫沒有影響，它不希罕你承認，反正多數國家都承認它是國家。
至於不統、不獨、不武，有人認為，後果就是等待投降。作為國家元首，對國家根本主權是保持模糊，是不負責任的。
問：過去國民黨，包括連戰或宋楚瑜，都曾提出「邦聯制」或「一中屋頂」等主張，民進黨也提過偏獨的立場主張，對岸都不接受，台灣還有什麼新的構想？
答：我把思考出版成書，不祇解析這個淵源，也提出解決構想。我無意選舉，但要給競逐最高位的人，在他們還沒有真正表達政見的時候，具體提出我的擬議，那就是「中立化的台灣」。
問：台灣有中立化的條件嗎？
答：現在約七、八成民眾反對統一，但隨著兩岸交流擴大，未來台灣人民藉由公投主張統一也有可能，但不是現在。
從過去的歷史可以知道，李登輝不敢喊獨，美國也直接說台灣無此條件與主權；中共則明確表達台獨就武力犯台。因此台獨祇能做，不能說；而既然統一不可能，台獨也不可能。
我曾提過「一國一制」來對應中共的「一國兩制」。所謂「一國一制」，就是民主制度，包括總統直選，並在全中國進行普遍選舉，但中共對此不敢說話。我的書也提到，一國兩制是假的，一個國家哪有兩個制度？
另外一個解決兩岸的方法，就是修改國號，把中華人民共和國與PRC，改成中華民國與ROC，如此中共對台灣皆擁有主權跟治權。
有關中立化，我書中第五章就是專門談這個問題，所以想要角逐總統者要清楚把真相告訴人民，求取共識，我認為最可行的方法就是中立化。
問：中立化是結果還是過程？中立化是否要經過國際程序？
答：現在中立化沒有固定的方法與程序，但目前以中國崛起的情況下，事前獲得中共支持的難度很高，不過中立是有例可循，除了事前得到其他國家支持外，其實主動宣布就可以了。我相信台灣主動宣布之前可能有人不敢贊成，但宣布中立後多數國家都會支持，因為連中共、美國都對兩岸問題束手無策，即使這個做法有損，但也有得。
前AIT理事主席卜睿哲曾出版「不一樣的戰爭」，他的邏輯有一個重點，認為要強力避免任何一種戰爭的型態，不見得是開火，可能是口頭的衝突，例如台獨，這很有可能引起國際緊張。
卜睿哲在書中提到，中共將領曾面告美方，「美國應該不會為了台灣而失去加州吧」，亦即中共的核子武器射程可遠至加州。台灣問題牽涉到兩個核子大國，所以卜睿哲認為核子毀滅的戰場可能就在台灣。
所以，台灣是沒有核子、卻可以啟動核子毀滅的國家。既然台灣是戰爭的引信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自己把引信拆掉，避免中、美的焦慮。
卜睿哲的立論基礎大多是根據CIA最權威的資料，我則是以我的研究及判斷，但我們的結論完全一致。不一樣的是他在防止戰爭發生，我所提出的方法是積極以中立化帶動中共民主化，共同推動世界和平架構。
問：你為何出版這本書？有什麼動機與使命？
答：這本書是我退休後零星寫下的文章，主要是想記錄民主後的台灣。台灣的民主很難得，世界各國民主化多半是由上而下，台灣是從本土自發，過程中沒有流血。六四天安門爆發流血衝突，三月學運卻能和平收場，這是國、民兩黨共同完成的。台灣自此民主化，對岸卻更極權，這相當難得、少見。
現今的台灣面臨「外部無主權，內部無法治」的狀態。近年大國崛起，台灣地位逐漸邊陲化，內外都受到嚴重威脅。台灣內部民主化後沒有法治，沒有法治的國家很容易一團亂。對岸過去搞文革時，我們發展經濟；現在他們發展經濟，我們在搞「文革」。
今天的中國就像當年二戰的德國，甚至發展成核子大國，周圍沒有強國制約，日本歷經十年衰退，蘇聯則是解體，美國遭逢經濟風暴，情勢就像當年的亞洲與歐洲，台灣就在臥榻之旁。
我是少數推動民主化的人，但是當時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，有很多思慮未周之處。民主化發展至今，到底缺少什麼？為何會帶來某些亂象？我是學政治，我知道為什麼，所以我原罪難贖，我覺得我的生命已經在讀秒階段，我有責任出來表白、懺悔。
採訪後記
在「律師世代」全面接班之後，民進黨就被稱為是一個沒有「戰略眼光」的政黨，不論對與錯，「美麗島世代」的確帶給台灣相當多的省思與前瞻性。例如許信良的「新興民族論」、「大膽西進」；施明德的「一中歐盟化」、「內閣制」；林義雄的「國會減半」、「非核家園」；至於張俊宏，有「地方包圍中央」、「世界島」，近日再提出「中立化」。
其實，上述幾位戰略級政治人物，張俊宏更有「軍師」之稱，他曾被譽為「民進黨的周恩來」，顯見其思維縝密、講究政治工法，他的「到執政之路」、「執政大道」等書，是當年在野人士的必讀教科書。
在他擔任黃信介主席的秘書長時，曾與新潮流系邱義仁等人激烈爭鬥，並不落於下風；對外與國民黨打選戰，他的布陣及攻略行陣有素，讓關中因敗選而下台，堪稱內外兼修；然而在律師世代崛起後，他在黨內的地位也逐漸被邊緣化。
但即便如此，這位催生民進黨誕生的民主老兵，仍對民進黨懷有深厚的感情，他不忍苛責民進黨，在︽新新聞︾訪談的過程中，對蔡英文以「主席」相稱，期許多於批評；對於陳水扁，他視之為其子弟，雖然扁未完成「治天下」的革命，張俊宏亦不悔輔選陳水扁登上總統大位。
最特別的是，早年在野時曾提出「解牛理論」對付國民黨的張俊宏，此次亦以相同理論為兩岸問題提出新解。他當年認為國民黨財大氣粗，要鬥牛不如解牛；面對中國，他的解牛三階段論，再次於新書中發揮的淋漓盡致，足為朝野與對岸仔細琢磨。（文◎李彥謀）
<2011.08.25刊載於新新聞周刊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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