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◎李彥謀
周日下午，一輛來自外勞管理中心的遊覽車，緩緩在桃園某家電子工廠門口停下，車門打開，三、四十位拎著便當、飲料的外籍勞工，不分男女聊著天；邊走進工廠大門，準備到生產線上工。下班時間一到，遊覽車又將外勞載回管理中心。在那裡，外勞的食衣住行都在此，有舍監和門禁管理，是外勞在台灣的家。
此類的外勞管理中心大多是由人力仲介公司經營，對外勞而言，從開始申請工作到期滿返鄉，仲介與他們的關係密不可分，但卻是噩夢居多。
據瞭解，台灣的仲介包辦外勞引進的所有手續；包括在母國的工作資訊提供、招募、訓練、找尋聘用雇主、代辦出國相關手續、母國送機，直到來台灣後的接機、專車送到雇主處、為外勞進行體檢、勞資爭議調解、生活適應諮詢、工資發放等。
事實上，從一九八九年開放外勞起，台灣政府並未採取國對國的引進模式，而是發給私人仲介引進外勞的許可證，然而整個流程卻沒有清楚界線，導致仲介剝削外勞、牟取暴利的事件時有所聞。
據︽新新聞︾記者在越南實地採訪時，前任台灣商會會長陳耀奎表示，每一位越南勞工來台前須先支付其母國仲介業者一千五百元美金、台灣仲介公司四千五百元美金的費用，合計約六千美金，約合新台幣二十萬元。
在越南端方面，包含機票、簽證、牌稅等要六百五十美元，其他八百五十美元，則落入越南仲介口袋。台灣端方面，陳耀奎指出，越勞交付四千五百美元中，仲介公司會將其中二千元拿去效敬雇主，剩餘的二千五百元，才是仲介的「公關費」。
由於仲介與雇主必須「合作」，才能共同剝越勞的第一層皮，所以仲介用二千美金「答謝」雇主是應該的；仲介以其他的二千五百美元，從工廠的財務經理、人事經理、領班、廠辦，甚至地方主管機關的承辦人等，從上到下「洗」過一遍，這樣就很「乾淨」，大家各取所需，合作愉快。
換言之，從越勞簽下契約到踏入台灣土地，還未正式上工，負債就有二十萬台幣，以其每月薪資約一萬八，省吃儉用也需花費七、八千，還不能做其他娛樂或購買衣物，加上第一年每月要交付一八○○元、第二年一七○○元、第三年一五○○元的管理費，每月祇能存下七、八千台幣寄回越南老家，以越勞來台僅三年的期限，剛好所賺與負債打平，等於是做白工，來台的美夢原來是場噩夢。
長期經營台越旅遊觀光線的鴻毅旅行社董事長蔡家煌指出，外勞來台後，仲介公司都以「保管」名義，扣住外勞護照，他們要進出台灣都須向仲介申請，仲介代外勞辦理簽證與購買機票，並從中再加收費用，都是壓榨外勞的手段。
在這種情況下，外勞知道繼續留在台灣已無意義，無不希望趕緊回到故鄉，卻苦於護照被扣，想要賺錢，方法就是逃離原來的雇主，成為「逃跑外勞」，以幽靈人口方式到其他公司工作，每日超時加班或做兩份工作以上，才有可能在台灣賺到錢。
蔡家煌表示，由於越南勞工與新娘來台日多，許多逃跑越勞還是透過越籍新娘的「慫恿」甚至「仲介」，因此一種特殊的情況正在形成，亦即越南新娘透過同鄉之誼接觸越勞，再把資訊媒介給他們，越籍新娘就成為在台灣的「地下仲介」，此種現象也值得政府重視。
台灣國際勞工組織研究員吳永毅表示：「有些外勞輸出國家的政策比較完善，如菲律賓，所以外勞被剝削的機會比較少；但是像越南很誇張，連政府都向勞工收取高額稅金，並縱容當地仲介賺取暴利」。
吳永毅比較各國仲介費的行情指出，菲律賓勞工申請來台的費用約為五、六萬台幣；印尼和泰國略高，約為八到十萬；最慘的是越南勞工，每一次來台就要付出二十萬到二十五萬的仲介費；外勞來台第一年的薪水，幾乎都用來還清債務，完全無法賺錢供應家庭所需。
外勞仲介的剝削心態，最有名的案例，是二○○五年高雄捷運外勞暴動事件，此案重創台灣人權立國的形象。當年負責高捷泰勞宿舍的華磐公司，強制要求外勞使用代幣消費，一枚五十元的代幣卻要花台幣六十三元購買，還在宿舍內架設許多代幣賭博電玩，擺明要從外勞身上再賺一筆。
勞委會調查小組曾以「集中營」形容泰勞的居住環境，更有許多非人性的規定，動輒監禁、重罰。高捷泰勞在屢次申訴無效後，隱忍不住而集體暴動，迫使各界正視仲介問題，才發現華磐公司並非特例，許多仲介和雇主，也打著「安全考量」之名，限制外勞的人身自由。
外勞被雇主或仲介以非人道待遇的個案亦層出不窮；今年十月初，爆發負責管理陞泰科技公司外勞的仲介，在宿舍裝設監視器，偷窺女性外勞生活起居，顯示外勞仲介缺乏人權觀念，視為「用完即丟」的奴工。
許多民眾也對外勞投以歧視眼光，認為他們低文化、犯罪率高、搶走台灣人的工作機會，且忽略外勞所做的工作，但他們不去探究，外勞從事的是台灣人不願意做的三K（骯髒、辛苦、危險）產業，或者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看護工。
中央大學人力資源所教授李誠就指出，亞洲金融風暴時，南韓政府將大批外勞遣送回國，想要為國內勞工創造就業機會，卻發現他們寧可失業，也不願從事外勞的工作，於是南韓政府祇好再引進外勞。
當然，並非所有仲介都是黑心，二○○五年勞委會首度針對外勞仲介進行評鑑，奪得最佳成績的「大智人力仲介公司」，每年引進外勞超過兩千人。︽新新聞︾專訪該公司副董事長陳鳴亞（Errol），他表示超收仲介費是不合理的，而他所負責的全台九處外勞管理中心，都考量外勞母國文化和生活上的需要，提供各種軟、硬體的設備與資源。
Errol的理念是「以人為本，將心比心」，為了布置外勞管理中心的禱告室，他跑到菲律賓專賣古物的街道購買十幾幅「耶穌受難圖」；知道八人房宿舍的插座不夠用，便加裝至八個；又如練團室，是提供外勞為聖誕節音樂演出的練習場地。
二○○八年金融海嘯，一家新竹的電子工廠大裁員，要求外勞提前解約，但是外勞一旦返鄉要再到台灣，必須重新支付仲介費，很多外勞不肯簽字，雇主無奈找來仲介商談，由於外勞對Errol的信任，幾乎所有的外勞都願意提前解。
多數國人並不清楚外勞來台被層層剝削的遭遇，國道五號工安意外發生，不是單純的逃逸外勞問題，還有深層的制度與結構的腐化，然而，政府與勞委會竟採取提高檢舉逃跑外勞獎金的做法，祇是「治標而不治本」。
有專家認為，政府不能放任外勞仲介上下其手，甚至以五鬼搬運方式搬走外勞的薪資，這是導致外勞衍生問題的源頭，無怪乎外勞仲介又被稱為是吸血鬼。專家建議，政府應當整體性考量基本工資、外勞政策、外籍新娘、仲介制度等，否則一旦問題爆發，要解開連環節恐怕十分棘手，屆時所謂「人權立國」、簽署「聯合國保障人權公約」等宣示與舉措，難保不會成為國際笑話。
<2010.11.04刊載於新新聞周刊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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